来源:人气:856更新:2025-07-31 18:02:38
虽然暑期电影季尚未完全看完,但令人欣慰的是,至少有两部作品聚焦权力滥用议题。分别是《长安的荔枝》与《戏台》,这两部影片通过不同的叙事视角,深刻剖析了权力异化对社会与人性的侵蚀。
《长安的荔枝》(2025)这部作品将作为引子,今日我们将探讨另一部文学作品《戏台》。通过对比两部作品中对历史场景的刻画手法,可以更深入地理解作者如何运用叙事技巧展现不同文化意象。在《戏台》的文本中,作者通过戏剧舞台这一特殊空间,构建了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文学世界。
《戏台》(2025)是一部值得推荐的佳作,其价值体现在两个层面。首先,影片深刻探讨了艺术自由与权力的博弈,这种对创作者精神追求的坚守,符合基于纯粹的道德立场。其次,作为陈佩斯喜剧生涯的集大成之作,它不仅是对喜剧本质的终极探索,更承载着观众对童年的温情回忆。
姜武在影片中饰演的军阀洪大帅,是掌控权柄的权力象征,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暴君。这个角色展现出复杂的性格维度——既能轻易以枪决人命的冷血屠夫,也会在剧情触动时泪洒当场,流露出人性的柔软与脆弱。
这种残暴与感伤特质的交织,使他的统治更具压迫性。其权威并非建立在思想体系或文化积淀之上,而是源自纯粹、不可预测且缺乏文化积淀的本能欲望。他强行改写经典京剧《霸王别姬》的结局,将项羽的悲壮谢幕替换为虚假的盲目乐观,这种行为构成了多重层面的专制行径——不仅破坏了艺术作品的完整性,更试图以廉价的乐观主义消解悲剧蕴含的精神净化功能。同时,他通过操控历史叙述框架,构建符合个人政治诉求的颂扬性叙事,将复杂的历史真相简化为服务于统治的宣传工具。
这种行为背后蕴含多层逻辑,首要的是权力对艺术呈现的控制,通过曲解其本质使其沦为政治合法性的论证工具。更深层次而言,这种对戏剧的改造实质上体现为「去悲剧化」。威权主义在精神内芯中排斥悲剧,因其无法接受「高贵的失败」这一概念,仅认可绝对胜利与自我辩护的叙事框架。而悲剧的核心价值,正源于通过对杰出人物陨落的刻画,激发观众的净化体验与道德反思。
项羽的悲剧性在于他坚守气节,选择以生命为代价捍卫尊严,而非屈辱求生。他"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决绝,折射出中华文化中英雄主义的深层内核——以精神尊严超越胜负得失的永恒命题。洪大帅的崛起轨迹则呈现截然不同的功利主义色彩("我没死!我过河了,还成事了!"),他难以接受那些高于其成功价值的失败诠释。因此,他刻意消解悲剧色彩,实则是将超越性的精神追求,降格为粗粝的权力叙事。
这也揭示了一个更深层的规律:以暴力为根基的权力体系,本能排斥伟大艺术中蕴含的复杂性与道德灰色地带,反而更青睐宣传品式的确定性表达。因此,剧中人物对改编戏剧的抗拒,本质是在守护悲剧精神的核心价值,以及唯有悲剧艺术才能呈现的人性复杂性真理。剧作家毓钺选择《霸王别姬》作为戏中戏的构想,具有深远的象征意义。《霸王别姬》所承载的精神内核,正是人在绝境中对人格完整性的执着坚守。值得注意的是,陈凯歌导演的电影《霸王别姬》同样汲取了戏中戏的深层内涵。影片开篇的战争场景与戏院内外的持枪士兵,共同构建出强制与胁迫的视觉语言,暗示着戏台并非艺术的净土与避难所,而是一片被权力占领的特殊领土。
在权力的压迫下,《戏台》呈现了一个层次分明的人性图景:男旦凤小桐以孤高姿态对抗艺术被亵渎的现状,其直言不讳的蔑视与愤懑折射出知识群体在现实困境中的精神困境,彰显了文人风骨与时代无力的深刻矛盾。
侯喜亭与吴经理最初采取了竭力迎合、不断妥协的策略,企图在高压环境中维持表面平静。这种生存智慧映射着普通人在困境中的现实考量。而侯班主作为全剧的核心人物,其形象恰似老舍《茶馆》中王利发的现代延续,展现出被生存法则驱使的妥协者特质,其行为逻辑始终围绕着基本生存需求展开。
大嗓儿那场杂乱无章的演出,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亵渎」作为狂欢化核心原则的特质,即高雅艺术与市井俗趣的深度融合。他以「圣愚」的特殊身份,凭借赤子般的心灵与蒙昧状态,实施了一场具有颠覆性意义的抗争。其「不地道」的表演方式,恰恰成为挑战「不地道」权威的利器,用纯粹的混沌与荒诞解构了权力话语的虚伪性。
当剧情推向高潮,两位艺术家以极端的方式诠释着对艺术的坚守。侯喜亭在濒临毁灭的时刻,忽然被金啸天那纯粹的唱腔触动,仿佛穿越生死界限,领悟到艺术本身所蕴含的永恒价值。而金啸天更以行动诠释信念,即便面临危难,仍坚持完整演绎未被篡改的《霸王别姬》。这一场在战火中的演出,如同不灭的火焰,昭示着真正的艺术精神将超越时空,永续流传。
影片通过戏曲团体的命运变迁,深刻揭示了中国知识分子与艺术家在动荡不安的政治环境中所承受的历史性精神困境。其道德基准与唐代乐师雷海青的传说形成隐秘呼应——安史之乱期间,这位忠贞之士誓死拒绝为叛军演奏,最终以生命守护艺术尊严。侯喜亭在祖师爷牌位前的虔诚祷告,实质上构成了对这一文化精神遗产的当代诠释与情感共鸣。
本片的戏剧结构深刻体现了误会喜剧的叙事特点,其情节发展完全依托于层层递进的经典误会。其中,洪大帅将包子铺伙计大嗓儿误认作名角金啸天这一核心误会,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关键驱动力。这个错误认知如同多米诺骨牌般引发连锁反应,迫使戏班成员在谎言基础上展开一系列牵强附会的表演,最终形成极具黑色幽默效果的荒诞叙事。
然而,剧中的「误会」已不再局限于传统喜剧手法,而是承载着更深层的结构性象征意义,揭示威权体系如何系统性地消解、重构客观真实。在权力笼罩的戏剧后台,真相与专业不再作为衡量标准,而是被权力意志重新编码为可操控的叙事工具。剧作首先构建了明确的现实框架:金啸天是职业戏班演员,大嗓儿仅为业余票友。但当至高权力者洪大帅介入这一空间后,他仅凭偶然的乡音共鸣与简短对话,便通过钦点行为确立了新的「现实」秩序。这种权力介入不仅是认知偏差,更通过强制性叙事重构了戏剧世界的规则。自此,以侯喜亭和吴经理为核心的戏班集体,被迫进入自我异化的表演状态,必须通过刻意的扭曲将被权力强加的虚假身份转化为可信的戏剧现实。他们实质上是在完成一场权力仪式——将被贬低的「小丑」身份转换为「国王」的象征。这一戏剧性转化精准阐释了威权逻辑的本质:权力无需验证事实,它拥有重构现实的绝对能力。
人们对军阀的误解在于,认为其凭借对武力的掌控便能成为他人行为的准则。这种片面认知恰恰为剧作中喜剧形式与悲剧本质的完美融合提供了逻辑基础。
陈佩斯提出的「喜剧差势理论」在《候车指南》中得到充分体现。该理论指出,喜剧效果的产生依赖于观众与角色之间或角色内部的认知落差,其中信息差是关键要素。具体表现为:观众与侯班主已明确知晓大嗓儿的身份造假,而洪大帅却对此毫无察觉,这种认知不对等构成了推动剧情发展的核心驱动力。
在戏剧张力中,地位落差成为关键元素——一位平凡的包子铺伙计被推上了万众瞩目的巅峰。同时,观众期待的悲情经典《霸王别姬》却演变为混乱不堪的滑稽场面。陈佩斯并未将这种反差作为单一的笑料,而是巧妙地搭建起层层递进的喜剧架构,每次试图化解某个「差势」的举动,反而激发出更具冲击力的新矛盾,形成不断升级的荒诞连锁反应。
我钟情于电影结局中蕴含的戏剧张力,当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在废墟堆砌的舞台上,用颤抖的嗓音唱出原版《霸王别姬》的悲怆旋律,而台下,象征着权力更迭的旗帜正在猎猎作响。这个开放式结局既坦然揭示艺术无法在政治博弈中占据优势,也暗示物质世界的崩塌不可逆转。然而,它更深层地传达出信念——政治的旋转让人目眩,而艺术的纯粹性与尊严却如古琴弦般绵延不绝。在暴力与速朽交织的时代轮回中,守护文化记忆的完整性,恰似在废墟上种下新的希望,始终是一种富有诗意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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